“不到一天时刻蕾丝女同，

‘讼师’来了一二十个。”

躺在病床上的朱莉骇怪地发现

我方入院这两天

见到的讼师比大夫照料还多

本年11月的一个下昼，朱莉在路上被电瓶车撞倒，小腿骨折，住进了位于上海市普陀区的某三甲病院骨科。刚入院没多久，就有好几个自称讼师的东谈主走过来，说能帮她代理交通事故补偿的案子。从来没跟讼师打过交谈的朱莉没猜想，因为车祸入院，我方成了讼师的“香饽饽”。一六合来，她的床头柜上也曾放了近20张讼师的柬帖。

和朱莉雷同，险些每一个在病房里见过这些讼师的东谈主皆以为，目下这些年青东谈主与他们心里讼师的姿首相去甚远。在民众的印象里，讼师老是与“精英”“白领”这些词汇画上等号，影视剧里的讼师，或重回案发现场拜谒取证，或在法庭上侃侃而谈惊奇平正正义，或是手拿公文包、踩着高跟鞋进出高端亮堂的CBD……

联系词，执行似乎并非如斯。

当“等客上门”时期远去，越来越多履历尚浅、缺少案源的讼师不得不“下千里”到市集一线——病院，寻找客户。骨科病房，见证了这些法律东谈主在逸想与执行之间的造反与坚捏。

“扫楼”讼师

穿戴畅通鞋、手拎公文包的李明岳一进病房就凑到朱莉床前，熟门熟路地问：“你的脚如何受伤的？在哪条谈路？对方是主责如故全责？我是讼师事务所的。”话音刚落，他的同伴赵慧也走进来，在一旁帮腔。没过斯须，又排闼进来了一位穿条纹衫的年青男讼师。短短10分钟，这间不大的三东谈主病房挤进了三位讼师。

“昨天折腾了一天，直到晚上10点还有东谈主来，皆是你们的同业。”朱莉说。这些不请自来的讼师在问过基本情况后，一般皆会告诉她：她有认真责任，可以央求工伤补偿；惹事方是快递小哥，有公司买的保障，赔付才智较有保障……她和家东谈主以为清新，又猜忌：“每个东谈主的说法，甚而话术皆差未几，咱们也搞不了了该笃信谁。”

李明岳在朱莉病床前相通。

不仅在上海，在世界好多城市，越来越多的讼师和自称“讼师”的法律商量公司东谈主员正“长远”病院的骨科或急诊病房，寻找客户、倾销做事，以获取案源。行业内，民众把这种作念法形象地称为“扫楼”。

“扫楼”时刻长了，“讼师”们各有各的决窍。

“碰到老年东谈主概况足下莫得家属的，我一般不会去问。若是是年青东谈主，因为工伤或交通事故受伤的可能性就很大，他们即是咱们的潜在客户。”因为历久“扫楼”积聚的教训，李明岳基本上站在病房门口向里面望一眼，就能知谈这间病房值不值得走进去。

碰到有大夫查房、照料换药，李明岳会退到走廊或避到楼梯口。骨科病房里，讼师们要让我方在医护眼前的存在感降到最低；又要在病东谈主和家属眼前，显得比任何东谈主皆更专科、可靠，从而赌一个大海捞针的签约契机。

一番交谈后，李明岳给出了我方的报价——15%，即收取朱莉最终所获补偿金的15%，作为讼师做事费。而此前朱莉听到有讼师的最低报价只收6%。“阿谁价钱根底不可能作念，当心被忽悠。咱们是正程序所，就在法院立案庭对面。你们好好研究一下。”李明岳递出柬帖，上头印着一溜字：“望我之所想，即你之所愿，用我之长处，解你之所难。”

从朱莉的病房出来，李明岳又坐窝拐进了近邻病房。这个下昼，他和赵慧要跑完骨科入院部两层楼的所有这个词病房，还要去一回急诊入院区。“随机刻的话，晚上再去另一家病院。”赵慧说，“这些骨科相比好的病院是咱们‘扫楼’的要点。”

“从客岁底开动，这样的东谈主一下子多了。”在这家病院骨科病房干了多年的护工王大姨说。有一次，她推着患者去手术室，足下一直随着一位自称是患者一又友的年青东谈主，“我以为他竟然是亲一又，就让他维护洗衣服，对方这才说我方是讼师。”

下千里到骨科病房发柬帖、抢案源的讼师越来越多，这与讼师东谈主数的激增不无关系。笔据2024年11月国度统计局发布的《中国统计年鉴2024》，截止2023年底，世界讼师东谈主数为731637东谈主，同比增长12.51%。而2018年，世界讼师仅423758东谈主。五年时刻，世界多了30万讼师。多半新的从业者在短时刻内涌入，并莫得带来更多契机，反而成为一种压力。

“一方面是讼师东谈主数的增多，另一方面是某些限制法律做事市集的需求在萎缩，一些大的讼师团队出于简易资本的研究会精简团队，后生讼师被动寂寞走向市集。”北京瀛和讼师事务所结伴东谈主安志军说。

对新入行的讼师们来说，在“粥少僧多”的环境下，如何获取案源成了他们濒临的最大挑战。安志军诠释：“后生讼师莫得满盈的社会资源和从业教训、才智，只可采纳那些做事对象有着急需求、而对讼师专科要求相比低、办案方式模式化的限制，比如交通事故和工伤案件。于是，后生讼师们开动涌向骨科和急诊病房。”

争夺“低端市集”

傍晚5点，急诊入院部，护工推着餐车历程拥堵的走廊。李明岳瞅准时机，闪身干与病房，向一位因为车祸肩部受伤的上海大姨自我先容，“咱们是讼师……”他刚开口就被打断：“我也曾和其他讼师签过公约了。”

“对方抽几个点？”他长途劝服对方，“你可能公约签得太快，有点粗率了”。听到对方讼师只抽成6%-8%，李明岳依然坚捏争取，“多了解了解没坏处，咱们律所……”大姨有点被他说动，又牵记爽约“不谈德”，李明岳告诉她：“他还没带你作念签订，公约皆可以退的。”

在病院病房，“扫楼”讼师之间互相防护、猜忌与竞争，他们像销售雷同探问对方报价，然后自降身价、倾销我方，甚而拉踩同业蕾丝女同，以此来洗劫客户。

赵慧以为这并不是一件赖事，“去一个病院，若是一个同业皆莫得，我反而短促。东谈主家不知谈你是来干嘛的，你就得诠释半天。同业多了，竞争压力就大，病东谈主也有更多采纳。”赵慧是上海某著明律所的寂寞执业讼师，那六合午她试图拉“条纹衫”入伙：“你来帮我作念，我给你更高提成。”“条纹衫”却详细其词，长久不肯高傲目前的报价。赵慧私行吐槽，“他不忠实”。

即便刚刚“撬”了同业的客户，李明岳仍然坚称我方不是行业里最“卷”的那一类。他总说我方偶尔才来“扫楼”，一个月只跑一两次，“不像有的同业高出‘卷’，早上7点就到病院，一直干到晚上七八点”。可他分明对病房的散布熟门熟路，记者蹲点的几天，也皆碰到了他在“扫楼”，何况不放过任何一间病房……

李明岳和赵慧在一位受伤女士的病床前劝说对方与我方签约。

十年前，竞争远莫得这样热烈。

“我在律所实习时没师父带，只可我方‘惨酷滋长’，作念的亦然交通事故、工伤等东谈主损类案件，熬过领先几个月后，我方东跑西窜也能挣到钱，是以实习期还没甩掉我就‘寂寞’了。一年下来，万把块钱的案件能作念二三十个，再签一两家顾问人单元，二三十万的年收入不成问题，只须艰难皆能挣到钱。”北京市中闻（深圳）讼师事务所讼师周斌说。

他从山东大学机械工程学院毕业后，就一直从事本专科责任，直到2014年“半谈落发”，通过法考转行成了讼师。刚责任时，周斌还雇了两位助理帮他“扫楼”，因为他“以为讼师是个社会地位相比高的责任”，我方确凿抹不开脸去“扫楼”。

可只是过了十年，一切皆变了。多半执业讼师开动出目前病院病房，“以前是5个东谈主争两万元讼师费，目前是20个东谈主去争，一家病院一天要被扫好几遍。这个市集也曾不单是‘红海’了，是‘红得发紫’。”周斌说。

在许万林用铅笔手绘的一幅“郑州市及临近病院散布图”上，郑州的各大病院被分为东、南、西、北四个象限，每个象限里用五角星标出了“扫楼”的要点，还用箭头指点了“扫楼”的道路。这是2020年他在郑州一家律所实习时，扫了一个月楼才经心绘画出的“诡秘”。

“70后”的他那时刚从体制内时候岗转行，即便年纪早已算不上后生讼师，因为履历浅、没案源，他依然得像年青东谈主雷同，游走于郑州各大病院的病房。

“基本上每家律所皆有我方固定‘扫楼’的区域，即便在吞并个律所里面，不同讼师之间也对各自的‘领地’心照不宣。”许万林说，“以前，这类钱少事多的案子皆是‘正程序师’看不上的活儿，而目前越来越多东谈主发现，这个市集是很大的，契机好多。”

讼师“扫楼”，本体上是一种对法律做事“低端市集”的争抢。

“骨科这种案子面对的是粗鄙老庶民，讼师费不高，案源又不办法。自得去‘扫楼’找客户的，皆是初出茅屋、莫得办法案源的讼师，略略有点履历的讼师皆不会接这种案子，更不肯意去‘扫楼’。”名校毕业，曾在浙江某著明律所作念过三年讼师的谢雯说，“不雅察低端市集，你会发现民众皆在卷，有点访佛于恶性竞争。”

周斌也认为，目前的市集“内卷到了极致，尤其是底层的法律做事市集，免费商量、免费草拟通知、超低用度代理、全风险代理……廉价、恶性竞争成了常态”。

“欠债上班”

李明岳之是以到病院“扫楼”，纯正是因为收入的压力。

“客岁有一个月，我不但没接到新案子，还碰上了退案，扣除五险一金，阿谁月我的收入算下来是负数。”他自认为相比求实，“莫得案子，赚不到钱，那就去线下扫楼”。

李明岳毕业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，念书时就通过了功令覆按。两年前毕业后，他和许多年青东谈主雷同想来大城市闯一闯，“上海是一个可以齐备逸想的场地”。但没猜想，执行和逸想“落差太大了”。

前几天，山东一家律所的高等结伴东谈主闲聊时告诉周斌，本年他律所里几位刚执业的年青讼师东谈主均创收还不到5万元，“还不够遁入要缴的社保、处分费、个税，更无须说还要租屋子。缺乏一年，到头来生活皆成问题。”周斌很感触：“目前入行的讼师，可能还没契机干与某个限制深耕，就也曾作念不下去了。”

曾任贵州省律协副会长的某律所主任在接管媒体采访时曾示意，初步估算，可能有50%的讼师生活在饱暖线上。《上海律协第十二届理事会2023年度责任敷陈》中也明确指出“后生讼师濒临糊口逆境”，并将“加强对后生讼师的扶捏”列入畴昔主要责任任务之一。

北京市中闻（上海）讼师事务所讼师胡孙承还牢记，我方在南京一家律所当实习讼师时，天然碰到了一个对我方可以的带教讼师，但每周一皆要坐一两个小时地铁去某街谈进行法律做事，此外，帮带教讼师跑法院、送材料、当司机，甚而是带小孩，皆成了他的老实事。而他每个月只可拿到2000元实习工资，靠着家里援手才撑过了一年半的实习期。

胡孙承作念实习讼师时记载我方责任的一又友圈。

2022年拿到讼师证后，胡孙承莫得采纳成为律所的授薪讼师（即领取律所固定工资，案件提成莫得或很少的讼师）或加入其他大讼师的团队，而是来了上海，成为别称寂寞的执业讼师。

入这行之前莫得东谈主告诉他，作为别称寂寞执业讼师，若是他想要在律所领有一张属于我方的办公桌，需要租用律所粗莽自家团队使用外分租赁来的工位，每年缴1万元到2万元的座位费；还要我方交纳五险一金和个东谈主所得税；要我方寻找案源；律所要抽成讼师费的20%到30%；好多律所甚而会向寂寞讼师们收取在办公室的打印费和快递费……

这些令其他行业打工东谈主瞠目齰舌的“行规”，在讼师圈里却是往常。“本体上和个体户在菜市集租用一个摊位差未几，寂寞讼师对我方负责，接管监管，盈亏娇傲。”胡孙承说。

“所有这个词这个词行业的案源压力越来越大，莫得固定案源的讼师不在少数。”福建格一讼师事务所结伴东谈主讼师曾明泉说，“一些肤浅的案件或纠纷，当事东谈主上网搜搜法条甚而用AI我方摸索就能处理了。信得过需要请讼师代理的案子，客户面对越来越多的采纳时也会愈加抉剔。”有业内东谈主士高傲，一些以前代理用度越过万元的案子，目前也曾降到了1000元到2000元的水平。

事迹不好的时候，我方贴钱责任或“欠债上班”，发生在好多后生寂寞讼师身上，刷信用卡生活成了常态。南京、深圳等城市甚而为应付“讼师行业竞争热烈、收入波动大、市集收益省略情味增多等难题”，由当地讼师协会与银行招引，推出了挑升针对讼师的贷款家具，“以匡助讼师缓解生活压力、寻求发展”。

“韭菜是一茬接一茬的。”胡孙承无奈地簸弄谈。几天前，他在一又友圈震怒地写谈：“后生讼师被白嫖吃点亏是常有的事，但这样无耻的，如故鲜有据说！”他在为我方一位同为讼师的一又友事出有因。

他的一又友在这一年里，为一位身在海外的资深讼师作念了三四个案子，讼师费高达数百万元，成果到年底结算酬谢时，这位资深讼师却玩起了“隐匿”，微信从已读不回到自后平直拉黑了他的一又友，以至于这位讼师一又友不但莫得拿到此前被许愿的酬谢，我方为了办案往返的差旅费也无从报销。

在讼师这个被公认为“二八定律”显著的行业，多半客户资源皆网络在少数头部大律所和大讼师手里，刚入行的新讼师皆但愿“被资深讼师带带”，以获取办案教训和案源。而在“传帮带”的关系里，后生讼师是实足的劣势方，很容易成为为前辈打工的廉价劳能源。在讼师圈内甚而流传着这样一个见笑：花3000元只可雇一个司机，但只花1000元就可以雇一个有法律事迹资格证的司机。

离开如故短处

法律商量公司的入局也让市集变得愈加鱼龙羼杂，讼师们甚而不得不弯下腰来，跟那些还没跨入讼师行业的东谈主竞争。

就拿交通事故限制来说，早在2019年，以“公司+法律做事”模式运营的某“交通事故定约”就打出告白称要“艰涩传统讼师办案模式”，始创“先理赔后收费”的做事模式，在它的公司先容中还能看到其标榜的一套“程序化”的营销话术、跟案话术等。

“讼师有严格的事迹表率和法律章程，包括不行开心案件办理成果，不行超高或超低收费代理案件。但法律商量公司是企业，不受这些要求抑止，他们归工商管。”周斌说，“某些公司前期会以‘包赢’‘打不赢不收钱’‘我和某某法官意志’等话术来抢客户，老庶民也很难辩别谁是信得过的讼师。”

外交媒体上不少“扫楼”者磋议热烈。

李明岳深深以为，随机我方的讼师身份在那些专科的市集营销东谈主员眼前，一文不值，“甚而还比不上一个中介”。他刊出了我方的讼师资格证，只提供法律商量做事，碰到需要立案和开庭的客户，他会让有证的赵慧露面。他在更多场地，抢着向东谈主递柬帖、加微信，还增多了“扫楼”的频率和时长……

从律所出来后，许万林毁灭成为别称讼师，在郑州开起了一家法律商量公司，他坦言我方照实“把法律看成一门买卖在作念”，也看到了这行的诸多乱象。但他想为我梗直名：“咱们是挣各异化的钱，是作念那些正程序师看不上的做事。一些讼师收费高，做事也不透明，有的甚而莫得做事，当事东谈主问他什么，只可得到一句‘到时候等开庭吧’。咱们提供做事又有何不可呢？”

讼师正在成为一个流动性越来越强的行业。

“因为看不到出息，有两个同业平直转行了，一个东谈主自谋事迹，写演义去了；还有一个东谈主去作念网红，搞直播带货了。”周斌说。民众皆发现，这两年我方身边因为熬不下去采纳转业的同龄东谈主多了起来。

有东谈主离开的同期，更多东谈主加入其中。就像一个巨大的蓄池塘，出水量不小，而进水量永浩荡于出水量。“‘休闲三件套’听过吗？送外卖，作念自媒体，还有法考当讼师。”胡孙承开打趣地描写目前讼师的东谈主才多余。好多东谈主被讼师行业的精英光环眩惑，以为作念讼师解放、高薪，比及入了行才发现事迹发展的“天花板”也曾越来越低了，而且越来越难以突破。

当“等客上门”的时期断线风筝，主动“短处”似乎是后生讼师们的唯独前途了。“营销”我方不再是一件羞于开口的事。越来越多的讼师开动在外交媒体上开设账号，分析案件、教师法律常识；多样论坛和行业会议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年青东谈主的身影；他们愈加乐于接管媒体采访，概况发表专科著作，以提升我方的著明度和曝光率……每个东谈主皆在用我方的方式展示价值、拓荒个东谈主品牌。

李明岳的柬帖上头印着：“望我之所想，即你之所愿，用我之长处，解你之所难。”

“跟风衔恨永远是loser（失败者）。惟有捏续地精进我方，才有但愿。”李明岳说，“有一天，我一定会拿回我的讼师证。”

那天，李明岳再一次走进朱莉病房，正开口向朱莉的老公先容我方，近邻床一位上海老阿婆短暂痛骂起来：“你们如何回事？这一天来了若干东谈主了？会影响别的病东谈主休息你们不知谈吗？我看你们这个行业真应该好好表率表率！”

李明岳不作任何申报，硬着头皮讲罢了倾销我方的话。

只是阿婆家的保姆和一旁的护工连声安抚谈：“别说了别说了，年青东谈主退却易的，亦然为了责任，为了挣口饭吃……”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朱莉、李明岳、赵慧、周斌、许万林、谢雯为假名）

解放日报·上不雅新闻原创稿件，未经允许严禁转载

作家：雷册渊 张熠

微信剪辑：佳想敏

校对：wi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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